知了的滋味,不过是油脂加蛋白质的味道。
夏天走在树下,像走在一场大雨中。每一滴“雨”都是砸下来的力度,每一滴“雨”,都萌自一只雄性的知了。它们像歇斯底里的演奏家,其鸣肌每秒能伸缩一万次左右,制造出声音的浪潮,劈头盖脸倾覆下来。走在这样的声浪里,有时连打电话都听不清,我想到造物主多么奇妙,如此“吵闹”的小身体,本身其实是“哑巴”,一点不会发声。
(资料图片)
11岁那年父母带我和表弟去山东玩。经曲阜到泰安,爬完泰山又去了青岛。所见风景一多半都忘记了,但记得当地人吃知了。
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山东,道路上机动车不多,还有马车和驴车同行,记得沿路的食肆小摊上,小贩们叫卖煎饼和大葱,也叫卖刚出油锅的“知了猴”。虽然盘内之物已烹饪,是炸过后酥黄的颜色,但那长锥形的样子和一节一节的腹部,总叫我联想到蟑螂——于是上海夏夜的溽热,厨房潮湿处的阴暗感,以及亮灯后这些黑色小触角快速躲闪的画面,和它们被打死后甲壳的反光,隔着700多公里攫住我的心,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将眼前的昆虫视为食物。
表弟那时7岁,百无禁忌,正是淘气的年纪,更要显示勇气。我俩虽然怂恿我爸买了一大袋“油炸知了猴”,但我一个也没碰,表弟一个人都吃完。我不想吃,又忍不住好奇,于是一路上总在问他:“好吃吗?什么味道?感觉如何?咸的甜的?”他刻意摆谱,不肯轻易回答。一边吃,一边故意微微张着嘴,发出嘎嘣脆的咀嚼声响,然后大声咂吧着嘴,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。
时间过得很快。似乎转瞬之间,我们就到了当年父母带我们出游时的年纪。闲时聚会,找饭店点菜,好几次我们说到小时候那次去山东的旅行,说起油炸知了的滋味。“其实你怕什么呢,姐姐?”表弟说,“那味道和油炸虾一样的呀。不过是油脂加蛋白质的味道。”
也不是怕。只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抵触。以及不断为这种抵触寻找理由的心理。使我始终不能尝试走出安全区一步。
那知了呢?知了有恐惧吗?有情绪吗?会抵触什么或者为什么飞蛾扑火吗?和能随意捕捉到它们的聪明的人类相比,知了算有脑子吗?但它居然天然懂得趋利避害——蝉的幼虫,可以花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待在土里,等待着人类绝对感受不到的某种召唤。一夜之间,成千上万的知了幼虫会破土而出,争分夺秒地上树、蜕去外壳、抓紧鸣叫、抓紧求偶、抓紧产卵,然后又在土中的黑暗中长久地蛰伏。
而这个神秘的等待时长,又总是质数,比如十七年蝉和十三年蝉,这样它们出生时,就可以避开天敌和其他蝉。这又是谁教会它们的呢?如果视其为一群天然懂得质数的演奏家,谁又敢轻易去油炸吃了这些生命呢?
知了的滋味,在于所有的生物,不论智慧根基的高低深浅,还原到本质,就是蛋白质,就是一抔尘土。风吹过城市街道的树荫,知了的声浪也随之上下浮动,像一场暴雨的间隙,像在有限的时间里,总要去把握住那些把握不住的东西的徒劳努力。(沈轶伦)